曹雪芹的“秦淮舊夢燕市歌”

作者：周鋒（浙江樹人學院人文與外國語學院教授）

康熙五十四年（1715年）六月，曹雪芹誕生于蘇州葑門內(nèi)帶城橋下塘的蘇州織造署。曹家歷任江寧織造，至曹雪芹叔父曹頫，已歷四代，是名噪一時的江南望族。

蕭太后河畔曹雪芹塑像   資料圖片

別夢依稀憶江南

舅爺李煦十分疼愛缺少父愛的曹雪芹，不時接他去蘇州長住。李煦的一處宅邸是江南名園拙政園的一部分，是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任蘇州織造時買下的產(chǎn)業(yè)。道光十四年（1834年），畫家費丹旭到蘇州，住在拙政園，聽當?shù)乩先苏f，曹雪芹曾住此園，并以拙政園為《紅樓夢》中大觀園的背景素材（徐恭時：《那無一個解思君——李煦史料新探》）。吳恩裕也談到，1974年5月，他在上海聽園林學家陳從周說起吳中故老傳說，謂曹雪芹曾游拙政園、獅子林等江南名園，吳恩裕還前往蘇州第十中學探訪蘇州織造署舊址（吳恩裕：《曹雪芹佚著淺探》）。正如《紅樓夢》第一回所寫：“當日地陷東南，這東南一隅有處曰姑蘇，有城曰閶門者，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。”“金陵十二釵”中黛玉、妙玉等，均為蘇州人氏，黛玉葬花也脫胎于唐伯虎在桃花庵葬花的故事，“唐子畏居桃花庵……至花落，遣小伻一一細拾，盛以錦囊，葬于藥欄東畔，作《落花詩》送之”（《六如居士外集》卷二）。

金陵是曹雪芹的第二故鄉(xiāng)，他在這里度過了“錦衣紈绔之時，飫甘饜肥之日”的美好童年?！都t樓夢》中點明寧、榮二府所在地為石頭城，即南京的舊稱：“那日進了石頭城，從他老宅門前經(jīng)過，街東是寧國府，街西是榮國府，二宅相連，竟將大半條街占了?！睋?jù)檔案記載，曹家在南京的房產(chǎn)并非江寧織造署一處，而是有房屋并家人住房13處，共計483間，另有田產(chǎn)8處（《江寧織造隋赫德奏細查曹頫房地產(chǎn)及家人情形折》），與《紅樓夢》中的寧、榮二府規(guī)模相當。

乾隆年間，詩人袁枚所置隨園便是曹家的舊業(yè)，裕瑞《棗窗閑筆》云：“聞袁簡齋（枚）家隨園，前屬隋家者，隋家前即曹家故址也，約在康熙年間。”雖然以袁氏的財力只能買下曹氏舊宅的一部分，但也足以自夸。袁枚在《隨園詩話》中頗為自得地提到：“雪芹撰《紅樓夢》一部，備記風月繁華之盛。中有所謂大觀園，即余之隨園也?！睋?jù)考證，隨園在今天南京市廣州路附近，規(guī)模頗為宏大。隨園即大觀園的說法得到了胡適的認同，被寫入《紅樓夢考證》，但顧頡剛、俞平伯、周汝昌等均不認同。咸豐三年（1853年）春，太平軍攻陷南京，隨園被毀，今已蕩然無存。

曹雪芹在京遺跡標識   資料圖片

黃葉村中著書時

雍正六年（1728年）曹頫獲罪，曹家被抄，曹雪芹隨全家離開金陵，回到闊別多年的京師。從1728年到1763年，除極少的出京，曹雪芹在這里生活了大概35年，足跡遍布大半個北京城。曹雪芹在京的遺跡，至今可考的就有18處歷史文化遺存。

曹雪芹在京城首個落腳點是崇文門外蒜市口的曹家舊宅“房十七間半”。崇文門外一帶所居多為平民百姓，充溢著京師中下層社會的生活氛圍，這使曹雪芹對世態(tài)的體驗較之在江南時發(fā)生了深刻的變化?！都t樓夢》中醉金剛倪二、香料鋪掌柜卜世仁、江湖道士王一貼、包攬詞訟的老尼靜虛等著筆不多的各色人物，乃至將賈蓉之妻秦可卿寫成是從養(yǎng)育堂（育嬰堂）抱來的孤女，都源于曹雪芹的市井生活經(jīng)驗。

雍正十二年（1734年），因涉及勒索隋赫德案，曹雪芹被外放到香山正白旗監(jiān)視居住。香山一帶，山川秀美，春有山花，夏有清泉，秋有紅葉，冬有積雪，一年四季美景不同。萬壽山上臥佛寺，始建于唐代貞觀年間，經(jīng)元、明兩代多次擴建，規(guī)模宏大，法相莊嚴，臥佛、牡丹、娑羅樹、泉水號稱“四絕”。從水源頭到臥佛寺之間還有一段山谷，這里生長有許多野生櫻桃，故名櫻桃溝。櫻桃溝深處亂石縱橫，石縫間冒出一股清泉，水流汩汩，被稱為“水源頭”，以叢竹、紅葉聞名，明代倪元璐有《秋入水源》詩：“山將枯去晚煙肥，茅屋人家紅葉飛。我說是秋都不信，此間春卻未曾歸?！迸P佛寺、櫻桃溝距曹雪芹住地不過數(shù)里，閑暇之余，曹雪芹時常來此散步，在這遠離塵囂之地，他感到分外閑適。他還在當?shù)厮庌r(nóng)那里見到香山中所產(chǎn)一種紫色靈芝，據(jù)當?shù)匕傩諅髡f，《紅樓夢》中的“絳珠仙草”就取材于此，于是便有了《風月寶鑒》開篇的一段文字：

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，有絳珠草一株，時有赤瑕宮神瑛侍者，日以甘露灌溉，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。

乾隆繼位后，在表兄福彭的提攜下，曹雪芹回到京師，擔任侍衛(wèi)。京郊海淀一帶山清水秀，“都城西郊，地境爽塏，水泉清潔，于頤養(yǎng)為宜”（《乾隆朝實錄》卷六十），從康熙到乾隆年間，在這里先后修建了暢春園、圓明園、清漪園（后改名頤和園）。曹雪芹的舅爺李煦做過暢春園的總管，暢春園的附園西花園就是曹雪芹的祖父曹寅負責修建的。乾隆長期在圓明園居住理政。作為宮廷侍衛(wèi)，皇家園林也成為曹雪芹常到之處，為其親身領略皇家園林創(chuàng)造了有利條件，《紅樓夢》中那個“天上人間諸景備”的大觀園，就是以這些皇家園林為現(xiàn)實基礎加工創(chuàng)造出來的藝術(shù)幻境。

當差之余，曹雪芹結(jié)識了一班貴族子弟，一起喝酒聽戲，談詩論文，游賞不輟。乾隆十一年（1746年），曹雪芹辭去侍衛(wèi)之職，入西單石虎胡同的右翼宗學（舊稱虎門）。親身經(jīng)歷過政治的云詭波譎，曹雪芹也不再想著仕途經(jīng)濟。什剎海一帶寺觀林立，曹雪芹與友人到各大寺觀游覽，聽取高僧大德講論禪理，與友人高談雄辯到深夜，“當時虎門數(shù)晨夕，西窗剪燭風雨昏”（敦誠：《寄懷曹雪芹》）。

乾隆十六年（1751年），曹雪芹辭去了右翼宗學的職務，重返香山正白旗村。據(jù)正白旗村39號原房主舒成勛說，過去這里唱夯歌、演小曲、唱蓮花落十分盛行，大部分內(nèi)容和《紅樓夢》有關(guān)，其中提到曹雪芹住處時是這么唱的：“門前古槐歪脖樹，小橋溪水野芹麻”，這與正白旗39號門外景物吻合（舒成勛述，胡德平整理：《曹雪芹在西山》）。1971年4月，在舒成勛舊宅還發(fā)現(xiàn)了幾首題壁詩和對聯(lián)，如今這座老宅已建成曹雪芹紀念館。這里滿種著黃櫨樹，金色的樹冠錯雜交織，故名黃葉村。敦誠《寄懷曹雪芹》詩云：“感時思君不相見，薊門落日松亭樽……殘杯冷炙有德色，不如著書黃葉村?！辈苎┣墼诖送瓿闪恕都t樓夢》初稿，這里成了他“夢想開始的地方”。

除了香山正白旗村，曹雪芹還曾住過北京西單刑部街、崇文門外臥佛寺、海淀火器營—藍靛廠、香山正白旗的四王府和峒峪村、鑲黃旗營的北上坡、白家疃等地。他住草庵，賞野花，過著“覓詩、揮毫、唱和、賣畫、買醉、狂歌、憶舊、著書”的隱逸生活，領略北京市井文化，靠賣字畫和福彭、敦誠、敦敏、張宜泉等親友接濟為生。敦誠《贈曹芹圃》詩云：“滿徑蓬蒿老不華，舉家食粥酒常賒”，在貧窮潦倒的境遇里，曹雪芹“補天”之志從未懈怠，以堅韌不拔的毅力，將舊作《風月寶鑒》“披閱十載，增刪五次”，最終寫成八十回本的《石頭記》。

曹雪芹西山故里的“雪芹小道”   資料圖片

秦淮舊夢人猶在

乾隆二十四年（1759年），曹雪芹從一位南方來京的友人那里聽說李氏表妹流落江南。這位李氏表妹是李煦的孫女，周汝昌考證為史湘云的原型，與曹雪芹青梅竹馬，二人本有大好姻緣，孰料造化弄人，曹、李兩家先后敗落，兩人天各一方，音信杳然。如今無意間得到表妹的消息，他便匆匆踏上了尋親江南的旅程。

曹雪芹來到瓜洲渡口，江上風雪漫天，船只停航，他只得暫時棲身于瓜洲鎮(zhèn)一戶沈姓人家。沈家是當?shù)卮髴簦讲苎┣壑?，延為上賓，熱情款待。曹雪芹在沈家住了一個多月，方才渡江南行。臨行前，“雪芹感主人盛情，遂作當時習見之《天官圖》以貽之，沈家累世珍藏，視為瑰寶”。200多年后，鎮(zhèn)江當?shù)氐募t學研究者江慰廬將這段往事寫信告知了吳恩裕。

曹雪芹尋遍蘇州、揚州，也沒打聽到表妹的下落，后來才知道表妹已經(jīng)北上京師了。于是他又順便訪了幾位友人，隨后乘船到金陵，在江南故地重游，盤桓一年有余。靖藏本《石頭記》第四十一回眉批有言“他日瓜洲渡口，各示勸懲，紅顏固不能不屈從枯骨，豈不哀哉”，吳恩裕認為應是暗指曹雪芹的這段經(jīng)歷（吳恩裕：《曹雪芹佚著淺探》）。

周汝昌認為曹雪芹南游是因友人舉薦，前往江寧任兩江總督尹繼善的西賓幕僚，卻因為《石頭記》一書差點身陷“文字獄”，匆匆離職，回到北京（周汝昌：《曹雪芹新傳》）。乾隆二十五年重陽節(jié)前后，曹雪芹到京，敦敏隔墻聽到他在高談闊論，立即造訪，喜出望外，遂把酒憶舊，寫下“秦淮舊夢人猶在，燕市悲歌酒易醺。忽漫相逢頻把袂，年來聚散感浮云”的詩句。就在這一年，曹雪芹的妻子死去，他續(xù)娶了一位名喚芳卿的女子，夫婦倆帶著幼子，生活更為窘迫。

乾隆二十八年（1763年），京師天花流行，曹雪芹的愛子病死。曹雪芹感傷成疾，臥床不起。這年除夕，飽經(jīng)磨難的他終于合上了雙眼，拋下了最終都未能讓自己滿意的后四十回《紅樓夢》，“書未成，芹為淚盡而逝”，與這部“都云作者癡，誰解其中味”的皇皇巨著永遠地分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