甲骨文水部字的精妙構(gòu)形

作者：陳年福（浙江中醫(yī)藥大學(xué)中醫(yī)藥文化研究院特聘教授）

甲骨文“水”單獨使用時作（1）等形，古人以流動的一條曲線加上幾點水滴，巧妙地抓住了水流動的特點來構(gòu)形，描摹水的形象既簡單又生動。甲骨文中，“水”字尤以后二形居多，原因是以一S形豎線兩側(cè)各四點的構(gòu)形最為簡單，符合文字形體的簡化原則，所以，這一最簡形體演變到小篆作（2），隸定為楷書作“水”，基本上未有大的變化?，F(xiàn)在用作偏旁的“水”作三點“氵”，來源于草寫對小篆形體的簡化。在甲骨文中，“水”作偏旁時也多省去點而作（3）等形，古人就是用這樣一條簡單的優(yōu)美曲線，完美地描摹了水的流動特性。水的常見形態(tài)還有水滴，故點狀形態(tài)的水也是甲骨文水部字的常見構(gòu)形。甲骨文偏旁“水”構(gòu)形雖然簡單，但由其構(gòu)成的水部字（包括含“水”之字）的構(gòu)形卻不簡單。今揭表數(shù)字，以領(lǐng)略甲骨文字精妙構(gòu)形的魅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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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“聚散有常”表現(xiàn)水的不同形象

甲骨文二水并列的“沝”字作（4），也聚二（5）作（6）。二水相并后便有了一個界面，甲骨文以二水的構(gòu)形來表示不同的水類形象。例如，“淮”字從一水者作（7），記錄的是淮水（河流）義，從二水者作（8），記錄的是匯聚義（如“別風(fēng)淮雨”）?！皼彙蓖氨P”，從一水作（9）等，以表示舟在水面上盤旋之意；“洀”又同“汎”，今作“泛”，從二水作（10），意思是漂浮在水面上（如“泛舟中流”）?！皾C”即今漳河，從一水作（11）等形；“滳”又同“滂”，是大水涌流的意思，從二水或三水作（12）等形。“洹”即今安陽河，從一水作（13），“洹”又有水盛義，從二水作（14）。“沖”是水涌，從二水作（15），點表示水花?！疤丁睘樗叮瑥亩鳎?6）。“（17）”是水澤名，從二水作（18）。此外，“（19）”即“攸”表示流水、“淄”表示浸染、“涑”表示浣洗、“洼”表示深池、“潾”表示水清等字，在甲骨文中皆從二水而作?！皼d”在甲骨文中還可以充當(dāng)聲符，如“（20）”作（21），聲符“沝”二水重疊，兼表水腫之形?！逗霞?3861卜辭“貞：不[身]有（20）？”這是卜問身體會不會出現(xiàn)水腫的意思。這條卜辭大概是醫(yī)學(xué)史上最早關(guān)于水腫病的記錄了。

三水并列的“川”字作（22）（23），也聚三（24）作（25），其左右之“水”，說者多以為兼表示河岸之形。從川的字，如“衍”字本義是衍流，其甲骨文從川作（26）等形，比今字從水要更加形象，其中后一形用點連通水，其表示衍流之意更加明顯。“瀧”字除表示水名外，特指湍急的河流，故甲骨文或從川作（27）?！吧妗笔沁^河，故甲骨文有從川作（28）的形象構(gòu)形。“州”是水中可居之地，故甲骨文從川作（29），川中的小圈即為“州”。

以“點線形質(zhì)”表現(xiàn)水的不同種類

自然界的水各種各樣，甲骨文往往通過點與線不同的形質(zhì)來表現(xiàn)性質(zhì)不一樣的水。

以“點”表液體。甲骨文除用S形曲線加點的構(gòu)形來表現(xiàn)流動的水（也是共性的水）外，還用連續(xù)的點來表現(xiàn)各種液體。例如，“液”作（30），像滴瀝的水液之形；三點表多滴液體，上下排列示連續(xù)滴落之意。水性流動，故甲骨文以S形線條以象之；液體黏稠，甲骨文則以滴瀝之點以象之。這完全是一種根據(jù)事物特性的精妙構(gòu)形?！埃?1）”是將血液涂抹在祭品上的祭祀，字作（32）等形，從幾聲，小點代表血液。“（33）”或作（34），以人背上出汗液會意?！吧唷被蜃鳎?5），從口屰聲（兼表舌頭的伸縮），上面的小點為唾液?！耙住弊鳎?6），從“液”表聲，又兼表從器皿中傾出的液體之形?！搬y”作（37）等形，從“液”表聲，又兼表米麹化為酒液之形。“醡”指壓醩取酒，字作（38），從酉從泉，小點表示酒液像泉水一樣流出?！皸R”字作（39），像汁液從樹木上滴下之形。

以“點”表水滴。當(dāng)水為水滴形態(tài)時，甲骨文也用點來表現(xiàn)。最典型的莫過于“雨”字（如下圖）?！坝辍敝兄c長短不一，后二形為長點?！坝辍弊终w像雨點落下之形，上橫表示天空，點之形態(tài)多樣，極盡雨姿。“歬”作（40），從止（腳）在甬（桶）上，即“湔”（洗滌）字，加點表示洗腳時濺起的水滴?！埃?1）”作（42），即今溺水之“溺”，點在人下表示溺水者身上滴水之形。“濩”有煮、浸、檐水下流等義，作（43），其構(gòu)形綴點在聲符“隹”上或周圍，以表示煮或浸漚之形；又作（44），綴點于“隹”上面分兩側(cè)流下或下部流下，以表示檐水下流的樣子。“泳”或作（45）等形，從水永聲，水作點狀，以表示游泳時打起的水花。“沑”有水疾流、蹜沑（水紋蹙聚）義，從水丑聲，其作（46）者，水作點狀流下以表示水疾流；其作（47）者，水作環(huán)狀四點以表示水紋蹙聚。“砅”作（48）從二石夾水會履石過水之意，水作三點以表示小水流?！皩?錄”二字甲骨文同形，作（49）等形，從巫（表工刻）系以漏壺，點則像滴漏之形；由水滴漏為“屚（漏）”字，由記錄滴漏而為“錄”?！皼k”字作（50），從石從水，“石”右加一直豎以表巖洞；“水”一旁加點表示水滴從洞頂?shù)温渲?。漢代崔寔《四民月令》：“上火不落，下火滴沰。”意思是如果丙日不下雨，第二天丁日就會下雨。甲骨文“沰”字構(gòu)形完美地闡釋了“滴沰”義，空曠的石洞中洞頂?shù)温涞乃温暰褪恰暗螞k”。筆者是客家人，客家話講水滴落地的聲音正為“滴沰”。甲骨文“沰”字構(gòu)形實質(zhì)上是以形擬聲。

以“線”表波浪。江河湖海之水莫過于波浪讓人印象最為深刻，甲骨文正是以波浪線來表示波浪以構(gòu)成相關(guān)的字形。例如，甲骨文“（51）（災(zāi)）”的初文作（52）（53）等形，也可豎起來作（54）等形，以重疊的兩條三條波浪線來表示波浪大即洪水之象，而洪水也即水災(zāi)?！颁俊弊肿鳎?5），前一形從（56）、其省聲，后一形從（57）、省其聲，其水旁作一條波浪線局限在“其”字形內(nèi)，是為了表現(xiàn)淇水水量豐沛的特點。甲骨文“淇”即《詩經(jīng)·衛(wèi)風(fēng)·氓》“淇水湯湯，漸車帷裳”中的淇水，即今河南省淇河?！皽珳奔此⒚?，淇河為山區(qū)性河流，至今水量充沛。甲骨文“淇”字構(gòu)形，正是為了表現(xiàn)其水流量大的這一特征。

以“線”表流水。江河在大地上流淌會形成支流匯入干流的水系，甲骨文或以線條來描摹。如“（58）”字作（59），即今“流”字異體，字從水，左邊像（60）（不）之字，其實并非“不”字，而是河流、水系的象形字，因其與“不”字形近才誤隸定為“不”。卜辭中“（61）”與“疾”構(gòu)成“（61）疾”一詞，即“流疾”，是流行性疫病的意思?！埃?1）疾”也以合文形式出現(xiàn)，寫作（62），“（61）”省去了水旁。

以“線”表潮水。漲潮時潮水成一線形涌來，甲骨文即以彎曲的線條來表現(xiàn)。如甲骨文“潮”作（63），從日，表示潮漲潮落適時而動；右邊的兩曲線像接連而來的潮涌之線形。

以“線”表水痕。水灑在地上或水干后會形成水痕，甲骨文即以相似的線條來表現(xiàn)。如甲骨文“泎”作（64），從水（作一曲線）、（65）（乍）聲，形符“水”與聲符“乍”特意寫在一起，以表現(xiàn)水落地后的形狀，亦以其形而擬其聲。“泎，瀺泎，水落地聲”（《廣韻》），又“泎，瀺泎，水落皃”（《集韻》）。

以“上下錯落”表現(xiàn)水的不同運動

水的自然流動是一種重力運動，往往形成一個由位置高低所產(chǎn)生的勢能。因此，甲骨文時代的造字大師為了記錄水的運動，往往通過安排“水”符位置的上下錯落來表現(xiàn)。例如：（66）指瀝水去汁，即把（食物等的）汁水逼出來，字作（67）（68）四形，形符“水”要不安排在側(cè)下方，要不安排在正下方，其目的是表現(xiàn)所瀝之汁水?！皼嫛敝杆?，字作（69），從水、（70）聲，“水”上“（71）”下，表現(xiàn)清水上揚而濁滓下沉之意?！耙妗奔唇瘛耙纭弊郑鳎?2），“水”在“皿”上，以表滿溢之意?！埃?3）”同“溢”作（74），“水”在“皿”下，以表溢出之意?！埃?3）”今為“益（溢）”異體，但在甲骨文時似不同字，一表“滿溢”（未流出），一表“溢出”（已流出）。“灌”作（75），從水、雈聲，“水”在下作臥流狀，以表流灌之意?！皼弊鳎?6），從水、祼聲，祼兼表灌器之形；水在灌器側(cè)下，以表祼灌之意?！颁弊鳎?7），從水、自聲，“自”置于“水”上方兼表灌釜之形?！墩f文》：“洎，灌釜也。”“洎”構(gòu)形與“淉”相同?！埃?8）”字作（79），從水、（80）聲，水高于聲符且加點，有表示水濺起來之意?！稄V韻》：“（78），（78）濺。”后作“?！薄?/p>

以上為水部及其相關(guān)字的甲骨文構(gòu)形情況?？梢园l(fā)現(xiàn)，為表現(xiàn)水的不同形態(tài)、種類與運動，甲骨文構(gòu)形可謂極盡其精妙之法，給人以另一種美的感受。甲骨文中不同形象的“水”后來大多數(shù)已簡化為“氵”，這是文字線條化、符號化規(guī)律發(fā)展的結(jié)果，兩者并無優(yōu)劣之分。可以肯定的是，若能夠知道一些文字的古文字構(gòu)形對我們了解其字義的來源是有幫助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