禮儀之大，服章之美——華夏文明中的禮與服飾

作者：和溪（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“禮與服飾的關系研究”首席專家、浙江財經(jīng)大學特聘教授）

唐代經(jīng)學家孔穎達云：“中國有禮儀之大，故稱夏；有服章之美，謂之華。”禮與服飾是中華民族的重要文化符號，更是華夏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。禮與服飾的關系，是在禮統(tǒng)攝下的禮與服飾的關系，其中，禮規(guī)定服飾，服飾對禮具有反作用，二者相輔相成、辯證統(tǒng)一。禮是一個文化概念，廣義的“禮”，包括物質文化層面（禮器）、制度文化層面（禮制）和精神文化層面（禮義），與之相對應的禮與服飾的關系亦可分解為三個層面：作為禮器的服飾、關于服飾的禮儀制度、服飾和服飾禮儀制度背后所體現(xiàn)的文化精神，三者共同指向一個核心問題——社會秩序的建構和生活方式的維系。

深衣 《文公家禮集注》中華再造善本影印元刻本

作為象征符號的“禮儀”

“禮”是中國文化的“象征符號”，而“服飾”是這一“符號”的外在體現(xiàn)。費孝通指出：“中華民族作為一個自覺的民族實體，是近百年來中國和西方列強對抗中出現(xiàn)的，但作為一個自在的民族實體則是幾千年的歷史過程中形成的?！痹谶@一自在民族實體的形成過程中，誕生了諸多光輝燦爛的文化符號，“禮”便是其中最具中華特色的文化符號之一。中國古代禮儀服飾是中國禮文化形成和傳播中的重要禮器，禮通過其特有的象征意義指導影響著服飾樣式，這一象征意義常常通過服飾的尺寸、質料、色澤、圖樣、飾物等要素具體呈現(xiàn)?！逗鬂h書·輿服志》云：“夫禮服之興也，所以報功章德，尊仁尚賢。故禮尊尊貴貴，不得相逾，所以為禮也。非其人不得服其服，所以順禮也?！倍Y對服飾進行規(guī)范、影響繼而產(chǎn)生服飾禮儀制度，從而規(guī)范社會秩序，約束人的生活，讓人們生活在日益精密的禮儀“符號之網(wǎng)”中。

在禮的規(guī)制下，禮儀服飾既代表人的身份、修養(yǎng)與狀態(tài)，又承擔著約束人的身份、修養(yǎng)與狀態(tài)的功能。以深衣為例，《禮記·深衣》云：“制十有二幅，以應十有二月。袂圜以應規(guī)，曲袷如矩以應方，負繩及踝以應直，下齊如權衡以應平。故規(guī)者，行舉手以為容；負繩抱方者，以直其政、方其義也?！鄙钜掠貌际笳饕荒暧惺€月，袖口圓形象征規(guī)；衣領交疊如矩，象征方正；衣背中縫直通及踝，象征正直；下裳的邊垂平如秤錘秤桿，象征公平。對于深衣的衣緣則要求“具父母、大父母，衣純以繢。具父母，衣純以青。如孤子，衣純以素。純袂、緣、純邊，廣各寸半”。深衣從設計形制到尺寸顏色皆“以應規(guī)矩繩權衡”，時時提醒人們要遵守規(guī)矩，依禮行事。

喪禮服飾是中國古代禮儀服飾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，它根據(jù)血緣關系的親疏將服喪所著服制定為斬衰、齊衰、大功、小功、緦麻五等，對五種服制的形制、色澤、布料、紋樣做了細致規(guī)定，還設置了與之對應的系統(tǒng)規(guī)范的儀節(jié)，構建起一個君臣、父子、兄弟等級分明的身份體系。喪服制度是儒家倫理道德在服飾制度上的具體體現(xiàn)，其所規(guī)定的長幼親疏、尊卑倫序之道,至今仍被人們遵守；其所強調的“親親”“尊尊”的倫理秩序和道德價值,以及根據(jù)這一原則所建立的一套親疏有別、尊卑有序的親屬等級制度，對中國乃至東亞傳統(tǒng)家庭與社會秩序的構建影響深遠。

在朝見、祭祀、服喪等不同的場景中，各種服飾要素經(jīng)過細密的組合安排，將傳統(tǒng)“禮治”思想中尊卑有序、天人合一、禮法自然、忠孝仁義等觀念融入，最終達到衣服有制、等級分明、行止有度的行政管理目的。禮在此時處于第一序位，對服飾形成制約。祭禮對天子祭服規(guī)定甚詳，《禮記·郊特牲》云：“祭之日，王被袞以象天。戴冕，璪十有二旒，則天數(shù)也?！奔漓氲臅r候，天子穿的袞服上繪有日月星辰，以象征天，戴的冕上懸有十二旒，以象征一年中的十二個月，天子穿著的袞冕應天地之氣，合四季之時，大臣穿著的玄端則無章彩紋飾，用玄色，取正直端方之意，此類象征最能體現(xiàn)尊卑有序、天人合一的禮儀文化精神。

禮的象征符號通過宮室、車輿、器皿、服飾等來體現(xiàn)。在實際應用中，禮儀服飾的非日常生活性與日常生活有著強烈的區(qū)隔功能及意義。在不同的禮儀場景需要穿著不同的禮儀服飾，呈現(xiàn)不同的象征意義，顯示出禮儀的莊嚴與神圣。例如，在祭祀的場合需要穿著祭服，“衣服不備，不敢以祭”；上朝的時候必須穿著朝服，“吉月，必朝服而朝”；吊喪則要穿著專門的喪服，“羔裘玄冠不以吊”，等等。承載著文化精神的象征符號，借助特定的儀式、媒介進行再現(xiàn)或重構，使人們形成集體記憶，最終由“文化自在”走向“文化自覺”。

服飾發(fā)展的內在邏輯

禮規(guī)定指導服飾，但作為禮的重要組成部分和物質載體的服飾，有其自身的內在發(fā)展邏輯，亦可反作用于禮，二者交互形成服飾禮儀制度。清代《古經(jīng)服緯》中說：“禮別尊卑，嚴內外，別親疏，莫詳于服?！北M管禮是服飾形式的決定因素之一，但服飾并不完全從屬于禮。服飾在社會生活中既具功能性，又具必需性，是一系列復雜社會動機的產(chǎn)物，其形成與演變以物理、心理、文化等各種社會因素的綜合為基礎。因而服飾在禮制之外有其獨立的演化歷史，有時候還會反過來影響甚至改變禮制，與之形成相互轉化的關系。

古代婚禮服飾“攝盛”的現(xiàn)象就是一個例子?！皵z盛”是古代婚禮中特有的禮儀習慣，即為了顯示禮儀之隆重，在親迎當日，成婚之男女可以穿著高于自己身份地位的服飾，此舉非禮之常態(tài)，而是禮之權變，禮因人情民俗而變?！抖Y記·雜記上》：“士弁而親迎。”鄭玄注：“親迎雖亦己之事，攝盛服爾，非常也?！笨追f達疏：“所以親迎攝盛服者，以親迎配偶，一時之極，故許其攝盛服?！被槎Y親迎著盛服是為了表達對婚姻的重視和對配偶的尊重?！吨熳诱Z類》載，士婚禮謂之“攝盛”，“蓋以士而服大夫之服”，“乘大夫之車”，“重其禮而盛其服”。婚禮服飾“攝盛”是禮儀對人情的兼顧，對民俗的尊重。朱子云：“禮者，天理之節(jié)文，人事之儀則?！笔ト艘蚯橹贫Y，以禮約情。傳統(tǒng)社會服飾禮儀制度的建立最初是為了明確等級、鞏固政權，但服飾自有其象征意義及審美功能。婚禮是民間百姓一生中最重要的禮儀場合之一，人們基于對美的追求、對儀式的重視，自然會極盡所能穿著隆重的服飾。在這種情況下，與其通過禮儀制度強行約束，倒不如順應民俗以合婚禮隆重之義。

民俗雖然多數(shù)時候會被禮制所規(guī)范，但有時也會影響禮制作出改變，這種改變可能是當時的，也可能是異代的，即前代之俗成為后代之禮。宋代的圓領公服便是如此。宋代公服形制外袍內褲，腳著烏靴，腰佩革帶，外袍圓領、大袖，袍下擺加橫襕，也稱“袍衫”。這套衣服中的烏靴、革帶、圓領袍均源自胡服?！夺屆吩疲骸把ィ缫?，兩足各以一跨騎也。本胡服，趙武靈王服之?！敝熳釉疲骸敖裰项I公服乃夷狄之戎服，自五胡之末流入中國。至隋煬帝時巡游無度，乃令百官戎服從駕，而以紫、緋、綠三色為九品之別，本非先王之法服，亦非當時朝祭之正服也。今雜用之，亦以其便于事而不能改耳。”從胡服、武士戎服到隋唐常服，再到宋代公服，其實是經(jīng)歷了一個胡服常服化、常服禮服化的過程。

無論是婚服“攝盛”，還是胡服禮服化，都為我們呈現(xiàn)了服飾與禮制相互轉化的過程。這一過程代表著中國古代服飾禮儀制度的發(fā)展歷程并不是單一縱向的，而是開放包容的，是在不斷融合各民族服飾元素、兼顧人情與民俗的改革創(chuàng)新中滾滾前行的。

禮與服飾相得益彰

禮與服飾皆為中華禮儀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，二者相輔相成、相互作用，共同促進禮儀文化和服飾文化的發(fā)展與進步。一方面，禮制規(guī)范服飾。服飾是人類社會中一個重要的象征符號，其不同的形制在不同的社會中衍生出不同的象征意義，進行文化傳遞，因而這種形制可以認為是禮儀文化的物質呈現(xiàn)。另一方面，服飾制度的演變也影響禮儀規(guī)范的變革。不同歷史時期的不同價值理念都折射在禮儀服飾上，具體體現(xiàn)在服飾材料、款式、紋飾、佩飾、色彩等方面。作為禮制規(guī)范的體現(xiàn)和表現(xiàn)形式，服飾變化會反作用于禮儀與生活習俗。在此過程中，禮與服飾文化不斷得到傳承與創(chuàng)新。

禮與服飾在審美情趣與文化精神上具有同一性，共同促進了中華民族獨特生活方式的形成。禮既是社會治理的主要手段和依據(jù)，又是日常生活的具體儀節(jié)。以禮為中心的儒家文化是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的主體，更是傳統(tǒng)中國社會的生活方式，在傳統(tǒng)儒家社會生活中，禮的豐富內涵被投射于衣冠服飾之上，作為人的“第二皮膚”，服飾的尺寸、形制、顏色、配飾以及名稱，既是對儒家禮制思想的表達，又是對行禮者的身份等級、性別差異的呈現(xiàn)。華夏衣冠作為中華文化的特有象征符號，極具包容性與凝聚力，不僅是儒家思想及社會身份的外在表征，而且蘊含著中華民族的價值規(guī)范和道德倫理。在多維度的有機結合下，禮與服飾共同促進了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建構。二者都效法天道，注重陰陽和諧，注重時代性、差別性與多樣性的統(tǒng)一，不僅形成天人合一、陰陽和合、文質彬彬、兼容并包等共同的審美情趣，也體現(xiàn)出德配天地、尊卑有序、和而不同、與時偕行等共同的文化精神，更由此推導出“合禮即為美”的生活方式。

“禮，時為大?！彼袝r代對禮的實踐、運用與詮釋都具備“當代性”。在長時段的歷史視野中，先秦禮學的創(chuàng)制、漢初禮學的重構、漢唐禮學的變革、明清禮學的轉型等，既反映出歷代思想演進中“當代禮學”主題的變換，又體現(xiàn)出禮文化在社會轉型與時代需要中的重要地位與作用。當代禮制文化和服飾文化的傳承與創(chuàng)新必須堅持中國本位，立足當代實踐，促進中華優(yōu)秀傳統(tǒng)文化與當代社會之間的多元對話，在深入理解傳統(tǒng)與現(xiàn)實的基礎之上傳承發(fā)展中華禮制文明與服飾文化，再現(xiàn)“禮儀之大，服章之美”的華夏樂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