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代詞宗姜夔的人生羈旅

作者：黃敏學(xué)（紹興文理學(xué)院浙江省越文化傳承與創(chuàng)新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）

姜夔字堯章，號白石道人，饒州鄱陽人，約生于宋高宗紹興二十五年（1155），卒于宋寧宗嘉定十四年（1221）。他是繼辛棄疾之后南宋詞壇“格律派”領(lǐng)軍人物，“音節(jié)文采，并冠一時”，擅長詩詞及書法，精通音律，能自度曲。其詞清空秀美，自成一脈，對清代浙派詞人影響較大。明人楊慎稱其為“南渡詩家名流，詞極精妙，不減清真樂府，其間高處有美成（周邦彥）不能及者。善吹簫，自制曲”（《詞品》）。

清代溥心畬《姜夔畫像》 資料圖片

姜夔的書法作品 資料圖片

揚州湖湘任往來

姜夔自幼隨父親姜噩在漢陽生活，父親病逝后，姜夔寄寓嫁到漢川的姐姐家中。二十多歲時，為謀生計，姜夔出游揚州、合肥等地，旅食于江淮之間。他這樣追憶少年時的浪游心跡：“少小知名翰墨場，十年心事只凄涼?！保ā冻棺允w苕溪》）

淳熙三年（1176），姜夔離開漢陽，溯江東下，在揚州寫下了生平第一首自度曲《揚州慢》，“淳熙丙申至日，予過維揚。夜雪初霽，薺麥彌望。入其城，則四顧蕭條，寒水自碧，暮色漸起，戍角悲吟。予懷愴然，感慨今昔，因自度此曲”，化用杜牧描寫揚州的詩句，寄托對揚州昔日繁華的追懷和對今日山河殘破的哀思，頗有“黍離之悲”，如今已成為中國音樂史上最負(fù)盛名的詞樂名篇。

淳熙十三年（1186），姜夔在長沙游歷時結(jié)識了前輩詩人蕭德藻，二人一見如故，結(jié)為忘年之交。正月初七，姜夔客居蕭德藻在長沙的觀政堂，閑游賞梅，登定王臺，又橫渡湘江，登臨岳麓山，俯瞰亂云飛渡，水云容與，興盡悲來，感嘆漂泊，作《一萼紅》。

這一年，姜夔還去了南岳衡山，登七十二峰之最高峰祝融峰，“因得其祠神之曲，曰《黃帝鹽》《蘇合香》”，又在一本樂工所用的舊書中找到商調(diào)《霓裳羽衣曲》十八闋的曲譜，有譜無辭。《霓裳羽衣曲》是唐代最負(fù)盛名的法曲，傳為唐玄宗根據(jù)西涼節(jié)度使楊敬述所獻(xiàn)天竺樂舞改編，全曲分散序、中序、曲破三個部分。安史之亂后，此曲失傳，南唐李后主得殘譜，做了一些修復(fù)工作。姜夔根據(jù)古譜為中序部分填上了一段歌詞，抒發(fā)其“沉思年少浪跡，笛里關(guān)山，柳下坊陌，墜紅無信息”的經(jīng)年飄零、韶華易逝之感慨。

七月，姜夔與友人泛大舟于湘江，玩得十分盡興。這年冬天，蕭德藻約姜夔從漢陽同往湖州，途經(jīng)武昌，適逢安遠(yuǎn)樓落成，姜夔與劉去非等友人一起參加落成慶典，遂作《翠樓吟》以紀(jì)其盛。十年后，有人泊舟鸚鵡洲，聽到有歌妓演唱這首曲子，便叫來詢問，歌妓還能把這首曲子的由來說得頭頭是道。姜夔得知此事后，不禁感慨系之，“興懷昔游，且傷今之離索也”。

我家曾住赤闌橋

姜夔早年浪跡江淮之間，曾寓居合肥赤闌橋西小巷內(nèi)，“巷陌凄涼，與江左異，唯柳色夾道，依依可憐，因度此闋，以紓客懷”，遂寫下自度曲《淡黃柳》。歌中提到的“小橋宅”在與赤闌橋相對的水西門內(nèi)九曲水旁，姜夔在此結(jié)識了一對歌妓姐妹，將她們比作三國時的絕世美女大小喬，“為大喬能撥春風(fēng)（彈琵琶），小喬妙移箏”（《解連環(huán)》）。姜夔在合肥度過了一段愉快的日子，在寫給友人范仲訥的詩中，他如此回憶這段歲月：“我家曾住赤闌橋，鄰里相過不寂寥。”據(jù)嘉慶《合肥縣志》所載：“赤闌橋，在南城，趙宋姜夔流寓處，見姜集，今無考。”

淳熙十三年冬，姜夔同蕭德藻去湖州，并與蕭的侄女完婚。他們歲暮從武昌沿水路東下，于次年正月到達(dá)金陵。姜夔回想起與“二喬”朝夕相處的點點滴滴、勞燕分飛的難舍難分，歷歷往事涌上心頭。夢醒時分，他寫下了“江上感夢而作”的《踏莎行》，表達(dá)“淮南皓月冷千山，冥冥歸去無人管”的郁郁寡歡。秦淮河畔，姜夔遙想東晉王獻(xiàn)之與愛妾桃葉的愛情往事，“想桃葉，當(dāng)時喚渡”，再想到自己無疾而終的戀情，遂又寫下自度曲《杏花天影》，巧妙地將鴛鴦浦、桃葉渡、金陵路等地名盡數(shù)融入歌中，“金陵路，鶯吟燕舞，算潮水知人最苦”。

姜夔第二次寓居合肥，是在紹熙元年（1190）初春到紹熙二年?；氐交昀@夢牽的故地，他心情舒暢，靈感勃發(fā)。七夕那天，他與友人對坐賞月，寫了首《摸魚兒》：“辛亥秋期，予寓合肥，小雨初霽，偃臥窗下，心事悠然。起與趙君猷露坐月飲，戲吟此曲，蓋欲一洗鈿合金釵之塵?！焙髞碛謱懥俗远惹镀鄾龇浮?，曲名取意于琴曲“凄涼調(diào)”，抒發(fā)難以言表的離愁別緒，“綠楊巷陌，秋風(fēng)起、邊城一片離索”。在一派蕭索的秋景中，姜夔念“舊游在否”，如今卻是“翠凋紅落”，“不肯寄與，誤后約”。

慶元二年（1196）冬，姜夔寓居無錫，本打算再去合肥，然因事未果，遂形諸夢寐，作《江梅引》以寄相思，“歌罷淮南春草賦，又萋萋。飄零客，淚滿衣”。直到晚年，姜夔仍難以忘懷少年時的風(fēng)花雪月：“肥水東流無盡期，當(dāng)初不合種相思。夢中未比丹青見，暗里忽驚山鳥啼。春未綠，鬢先絲，人間別久不成悲。誰教歲歲紅蓮夜，兩處沉吟各自知?！保ā耳p鴣天》）

梅邊吹笛譜新聲

紹熙二年（1191），姜夔受南宋“中興四大詩人”之一范成大之邀前往蘇州。在風(fēng)光旖旎的石湖，姜夔看到爭芳吐蕊的梅花，觸景生情，遂取林逋《山園小梅》一詩中“疏影橫斜水清淺，暗香浮動月黃昏”的意境，摘取句首二字，揮筆寫就自度曲《暗香》《疏影》二闋。

《暗香》將詠梅與懷人融為一體，上片開篇追憶昔日梅邊吹笛和美人月夜摘梅的情事，以玉人喻梅花之高潔，展現(xiàn)梅花高雅風(fēng)韻；下片先寫手捧紅梅懷人，接著追憶攜手同游西湖看千樹梅花綻放的情景，初春碧綠的湖水，映照著千疊如云的紅梅，如此良辰美景已成夢的追憶，“又片片、吹盡也，幾時見得”？《疏影》則大量采用歷史典故和前人詩意，上片化用杜甫《佳人》和《詠懷古跡》的詩句，描寫佳人魂歸故里，化作梅花幽獨的芳魂；下片將壽陽公主與金屋藏嬌的典故結(jié)合起來寫梅花之絕美，梅花因美人增色，美人因梅花添彩，以詠梅為線索，創(chuàng)造出富有歷史感的藝術(shù)境界和梅花性靈化、人格化的藝術(shù)形象，盡顯宋詞婉約情致。故張炎有言：“詞之賦梅，惟姜白石《暗香》《疏影》二曲，前無古人，后無來者，自立新意，真為絕唱?！保ā对~源》）

歌曲譜就，范成大贊賞不已，叫來歌妓演唱，音節(jié)清婉，不禁拍案叫絕，即以歌妓小紅相贈。在乘船回湖州的途中，姜夔寫下一首小詩，抒寫其一生寄情音樂、流離飄零的人生境遇，表達(dá)對美好生活的向往：

自作新詞韻最嬌，小紅低唱我吹簫。

曲終過盡松陵路，回首煙波十四橋。

曲終歌盡，船行已遠(yuǎn)，再回首想看看水上的虹橋，卻早已消失在一片縹緲的煙波之中，恍如隔世了。

君詩起我遠(yuǎn)游興

與蕭德藻侄女成家后，姜夔過了幾年安穩(wěn)日子，然而驛動的心卻并未因此平息。據(jù)夏承燾考證，姜夔現(xiàn)存可編年詞作的創(chuàng)作地點多達(dá)二十余處，除揚州、合肥外，還涉及湘中、沔鄂、金陵、吳興、吳松、蘇州、越中（紹興）、杭州、梁溪、華庭、括蒼、永嘉等地。由于南宋偏安一隅，姜夔一生所到之處基本限于江南各地，難稱壯游。這些在羈旅行役中寫成的歌曲，為姜夔贏得了文壇聲譽，然其心靈從未得到真正的安頓，他必須不斷面對生命中的山程水驛，讓風(fēng)月林泉來承載其滿腔的情思與無終的旋律。

淳熙十四年（1187）暮春，姜夔隨蕭德藻赴湖州，途經(jīng)杭州，蕭德藻將其介紹給著名詩人楊萬里，楊萬里又介紹姜夔去蘇州拜望范成大，范成大告以琵琶四曲。此后數(shù)年，姜夔與蕭德藻住在湖州，其間時常往來杭州，泛舟西湖觀湖光山色，賞梅花于孤山之西村，并在杭州結(jié)識南宋抗金名將張俊的孫輩張鑒、張镃等人，與張鑒義結(jié)金蘭，“十年相處，情甚骨肉”。（周密：《齊東野語》）紹熙四年（1193）春，姜夔與張鑒、葛天民等同游紹興，拜謁禹廟。秋，與友人黃慶長“夜泛鑒湖”，相互唱和，作《水龍吟》，為懷歸之曲。九月，范成大卒于蘇州。十二月，姜夔赴蘇州吊唁，歲暮返紹興，“聞簫鼓感懷”，作《玲瓏四犯》，感慨平生“文章信美知何用，漫贏得、天涯羈旅”。姜夔還仿《楚辭·九歌》的體例，創(chuàng)作《越九歌》10首，詠懷紹興的名人勝跡。慶元年間，姜夔隨張鑒、俞灝、葛天民等游歷南昌、武康、無錫等地（張家有莊園在無錫）。寓居武康時，他與白石洞天為鄰，遂自號“白石道人”。嘉泰元年（1201）秋，姜夔作《昔游》詩15首，回顧其早年行走江湖的旅游史，“追述舊游可喜可愕者”，正所謂“因君談舊游，恍如常相從，江淮歷歷轉(zhuǎn)湘浦，裘馬意氣傳邊烽”。潘檉讀后，感言道：“君詩如畫圖，歷歷記所嘗，起我遠(yuǎn)游興，其如須毛霜?！钡源酥?，直到生命的終點，姜夔再未遠(yuǎn)游。

在學(xué)者劉大杰看來，姜夔近于隱逸，又能風(fēng)流自賞，一生游遍了湘、鄂、贛、皖、江、浙一帶的好山水，“所以他的詩詞，都帶一種清雅之氣”（劉大杰：《中國文學(xué)發(fā)展史》），所謂“姜白石詞如野云孤飛，去留無跡”（張炎：《詞源》），他用音樂貫穿起漫漫人生羈旅中的閃光時刻，終成一代詞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