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代贅婿地位有多低?

　　匏有苦葉，濟有深涉。

　　深則厲，淺則揭。

　　……

　　士如歸妻，迨冰未泮。

　　這是《詩經(jīng)·邶風·匏有苦葉》中的詩句。古代婚姻中有合巹(音如錦)禮，即新婚夫婦共飲合歡酒，所用酒器即巹，是用匏瓜(即葫蘆)剖開做成(后代改用酒杯，即交杯酒禮)。詩人因匏瓜起興，表達青年女子在濟水渡口等戀人的焦急心情，心中不斷念叨：濟水深了，你就穿衣服游過來(深則厲)，濟水淺了，你就撩衣服蹚過來(淺則揭)。由此形成一個成語：深厲淺揭。

　　詩中“士如歸妻”費解，“歸妻”指已婚婦女，為何“士如”呢?

　　聯(lián)系到詩中有“雉鳴求其牡”句，顯然是指“女 追男”，這可能是我國最早涉及贅婚的文字記錄(此說尚有爭議)。

　　贅婚歷史悠久。有學者認為，堯?qū)蓚€女兒嫁給舜，并用三年時間考察他，“以理家而觀國”，應屬贅婚。周朝開國功臣、姜太公呂尚曾入贅齊國，后遭“出夫”。在《詩經(jīng)·王風·葛藟》中，有“綿綿葛藟，在河之滸。終遠兄弟，謂他人父。謂他人父，亦莫我顧”句，也是贅婿口吻。

　　因網(wǎng)劇《贅婿》熱播，引起人們好奇：古代贅婿地位真這么低嗎?劇中蘇檀兒給寧毅休書，為什么?真有男德學院嗎……其實，古代贅婿的地位比劇中更低。雖然劇中一些細節(jié)與史實有出入，但藝術(shù)創(chuàng)作非歷史課本，不必苛求。

　　齊國長女只能嫁贅婿

　　贅本意為“以物質(zhì)錢”，即借錢時的抵押品。

　　清代學術(shù)大師錢大昕認為贅婿來自贅子，即借錢者將兒子抵押給富家，如沒按期還，兒子便成富家的債務奴，稱為贅子。贅子長大后，富家將女兒許配給他，遂成贅婿，身份仍是奴隸。

　　鑒于錢大昕的學術(shù)地位，后人多從其說。然而，隨著《睡虎地秦墓竹簡》等文獻出土，人們發(fā)現(xiàn)：贅婿是庶民，并非奴隸。

　　這就讓人不解：

　　其一，既然是平民，為何贅婿無法享受平等權(quán)利?在秦朝，贅婿不得另立戶籍，終身謫戍，一旦配偶去世，贅婿無權(quán)繼承女家財產(chǎn)，常被趕出家門，成為“逐夫”。

　　其二，既然受歧視，為什么還有這么多人當贅婿?

　　先回答后一個問題。春秋戰(zhàn)國時連年戰(zhàn)亂，女性也要從事生產(chǎn)，社會地位有所提高，富家為女招贅漸成常態(tài)。比如齊國以富聞名，女工貢獻尤多，故齊人對女性意見較重視。在齊國，贅婿甚至能當官，名臣淳于髡就是贅婿。

　　齊襄公(齊國的第14位國君)與妹妹文姜私通，面對“文姜年長，為何不嫁”的質(zhì)疑聲，下令：“國中民家長女不得嫁，名曰巫兒，為家主祠?！饼R國出現(xiàn)了大量的巫兒，只能招男子入贅。這在客觀上推動了贅婿的增加。

　　在秦國，也有許多贅婿。商鞅變法時，規(guī)定：“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，倍其賦?！睘榱颂佣?，富家的兒子們成年后便分家，窮家的兒子們只能入贅。

　　贅婿竟被列入“五大害”

　　再回答前一個問題。

　　秦國歧視贅婿，可能是誤讀。學者王緒霞在《贅婿非奴新證》中指出，在《睡虎地秦墓竹簡》中，發(fā)現(xiàn)了魏國的兩項涉及贅婿的法律，即《魏戶律》《魏奔命律》，細讀后會發(fā)現(xiàn)：這些法律只針對長住在臨時住所的贅婿，而非所有贅婿。

　　戰(zhàn)國時，百姓無權(quán)隨處居住，必須定居在邑中，即政府統(tǒng)一規(guī)劃管理的集中居住區(qū)，邑中每5家編成一伍，軍政合一。個人姓名、身高、相貌、社會身份、擁有田產(chǎn)數(shù)量、是否完稅等均被詳細登記，遠行時隨身攜帶這些記錄，并及時向所到地的官員匯報。據(jù)漢代法律，晚報10天，就會被罰款。男女結(jié)婚也要到官府登記，離婚、生孩子等，都要通知官員。

　　大多數(shù)邑的外面有圍墻，居民按時出入，農(nóng)忙時才能住在田間地頭的臨時住所中。

　　人在臨時住所，政府很難管理。在當時，列國都出現(xiàn)了一些“放邑居野”“假門逆旅”的人，他們不交稅、不服兵役，游離在管理之外。因婚姻不易，往往以入贅的方式，招女子在臨時住所安家。

　　韓非子稱患御者“積于私門，盡貨賂，而用重人之謁，退汗馬之勞”，是國家五害之一。學者張健在《戰(zhàn)國與秦漢的“贅婿”》中指出：患御者可能就指這些“放邑居野”的贅婿。

　　《魏戶律》《魏奔命律》頒布前，魏國與秦國沖突不斷，魏軍傷亡多達20余萬，為增加稅收、補充兵源，遂立法清理不肯定居的贅婿。兩項法律頒布僅20多年，魏國就滅亡了。

　　漢武帝撿起了“七科謫”

　　秦統(tǒng)一天下后，參考魏國經(jīng)驗，設(shè)置了“七科謫”。

　　科謫即強制征兵，即“秦民見行，如往棄市，因以謫發(fā)之，名曰謫戍”?！捌呖浦啞睂⑵叻N人列為賤民，優(yōu)先征調(diào)，在軍隊，這些人也被“賤而重使之”。

　　七種人分別是：吏有罪者、贅婿、商人、改行的商人、祖父母曾經(jīng)商、父母曾經(jīng)商、閭左(赤貧戶)。

　　“七科謫”可能參考了《魏戶律》《魏奔命律》，但執(zhí)行范圍擴大，所有贅婿均在其中。

　　一方面，贅婿需改女家姓，相當于放棄祖宗，為中原文化不齒。秦出自東夷(一說出自西戎)，對入贅本無恥感，錢大昕說“(秦人)惟利是嗜，捐棄骨肉，降為奴婢而不恥也”。統(tǒng)一天下后，為洗刷不良印象，常有激進舉措。

　　其二，贅婿確會影響稅收、兵源等。

　　“七科謫”打擊范圍太大，出臺12年后，秦朝滅亡。

　　漢代法律對贅婿較優(yōu)容，但漢武帝時，突然又撿起“七科謫”，大量贅婿隨李廣利遠征西域。這是因為，恰逢中國氣候劇變期，自然災害頻發(fā)，且此前60多年，西漢人口猛增，山東、河南等地已是“地小人眾”，抗災能力驟降。各種因素匯集，大量民眾出逃，天下“戶口減半”，“關(guān)東流民二百萬口，無名數(shù)(指戶籍)者四十萬”，用“七科謫”是為化解風險。

　　漢代皇家對贅婿并不歧視，漢武帝的女兒蓋長公主和姑姑館陶公主守寡后，都招近臣同居(接腳婚因此而興)，漢武帝亦默許。

　　宋代的“布袋”指活人

　　唐宋兩代對贅婿更寬容，詩人李白便兩次入贅，分別是唐高宗時宰相許圉師家，和武則天時宰相宗楚客家。當時尚存門閥，入贅是仕途捷徑，流行于高層。每到科舉放榜時，王公貴族多去榜下招贅婿，以致“長安幾于半空……車馬填塞，莫可殫述”。

　　李白生在碎葉城，贅婚在當?shù)剌^常見。5歲時，李白回蜀地，生活近20年。唐代蜀地也盛行入贅婚，對李白的觀念可能有影響。

　　據(jù)范鎮(zhèn)《東齋記事》載，宋代開國皇帝趙匡胤的父親趙弘殷就是贅婿。宋代商品經(jīng)濟發(fā)達，世風好言利，如司馬光所說：“今世俗之貪鄙者，將娶婦，先問資裝之厚薄;將嫁女，先問聘財之多少?！?/p>

　　彩禮費用激增，掏不起彩禮錢的男人只好當贅婿。

　　唐代官方認定結(jié)婚主看兩點：婚書，聘財。宋代對婚書要求更嚴，官方規(guī)定，結(jié)婚需寫兩次婚書。先是草貼，在問名時，后是定貼，在納吉時。古代婚姻分六步，即：納彩(請媒人提親，對方答應)、問名(報生辰八字和姓名，以測吉兇)、納吉(決定締結(jié)婚姻)、納征(送聘禮)、請期(選擇婚期)、親迎。

　　定貼之后，超過三年不迎娶，女子可改嫁。

　　宋代草貼必須寫明三代長輩狀況，定貼要寫清家產(chǎn)多少、嫁妝數(shù)量等，如是贅婿，需明確標識。宋代稱贅婿為“布袋”，一說是“如入布袋，氣不得出”，一說是女方家無子，招贅婿“補代”，音與“布袋”同。

　　寧毅是孤兒 才能不違法

　　元代彩禮負擔更重，贅婿更多。

　　據(jù)元代官員胡祗遹記：“今日男婚女嫁、吉兇慶吊，不稱各家之有無，不問門第之貴賤，例以奢侈華麗相尚，飲食衣服，勝似擬于王侯。賤賣有用之谷帛，貴買無用之浮淫，破家壞產(chǎn)，負債終身，不復故業(yè)，不償稱貸?！?/p>

　　自漢代后，只將贅婚視為“陋習”，較少行政干預，草原文化本有贅婚傳統(tǒng)，元代除禁獨子、軍戶外，其他人皆可入贅。但婚書更復雜，不僅夫妻雙方簽名，媒人、保人、主婚人也要簽名。在元代，媒人經(jīng)官方認可才能執(zhí)業(yè)，照章收費，并承擔責任。

　　網(wǎng)劇《贅婿》與小說不同，刻意模糊了時代背景，從劇情看，應在南宋或明代。這兩個時代對婚書要求都比較嚴格，劇中寧毅與劉西瓜假結(jié)婚，蘇檀兒給寧毅下了休書;劉西瓜后來明白寧毅是臥底，便退回了婚書，這符合當時習俗，否則可能引來法律糾紛。

　　不過，蘇檀兒休書中“一別兩寬，各生歡喜”，是唐代敦煌出土文獻《放妻協(xié)議》中的句子，蘇檀兒不大可能知道。

　　如《贅婿》的背景是南宋，寧毅可以不改姓。如是明代，一般需改姓，明代贅婿改姓記錄較多，元末群雄中，陳友諒本姓謝，因祖父是陳家贅婿，所以改姓陳。改姓有兩種選擇：如是“半賣姓”，則改稱蘇寧毅，如是“全賣姓”，則只稱蘇毅。子女亦姓蘇，蘇檀兒則稱蘇蘇氏。

　　從情理推斷，《贅婿》更偏向南宋，因南宋法律規(guī)定，父母健在者不得入贅，所以編劇將寧毅設(shè)計成孤兒。

　　想財產(chǎn)繼承 難度有點大

　　明清民間歧視贅婿，婚禮時男方下跪，女方直立。贅婿不入家譜，即“贅婿為子，皆異姓亂宗，一概不書”。即使列入家譜，也是血親用紅線相連，贅婿用黑線相連。但明清時，上層社會也有入贅婚，晚清名臣左宗棠就是贅婿。

　　在《贅婿》中，寧毅善理財，如果離婚，他賺的錢能帶走嗎?

　　如在隋代，有帶走的可能。據(jù)《舊唐書》載：某人帶母牛入贅，多年后與妻分居，母牛已生十多頭牛，妻家不許贅婿帶走，雙方訴訟，武陽令張允濟命人把贅婿頭蒙住，稱新抓一賊，到妻家指認賊贓。妻家只好把牛還給贅婿。

　　宋代法律規(guī)定，贅婿與女方同居滿19年，才可有女家財產(chǎn)繼承權(quán)，以后不斷縮減，直至取消。如女家絕戶，贅婿又履行了養(yǎng)老義務，贅婿可得女家財產(chǎn)，如女家有子女，贅婿只能分到妻子名下的一半財產(chǎn)。如女家有義子，一吊錢內(nèi)均分，多于一吊，協(xié)商解決，贅婿所得無幾。

　　在劇中，蘇檀兒得知寧毅移情，予以怒斥。宋代《名公書判清明集》中，有類似案例：贅婿黃定在妾懷孕后，偏愛于妾，引正妻不滿，黃定想休妻，訟至官府。最終判決是：黃定無權(quán)休妻，妾生完兒子后，限期改嫁?？梢娝未樞鲆嗉{妾，但官方不認可。

　　至于明清，《儒林外史》中匡超人、牛浦郎、季葦蕭都有妻室，又去入贅，而《石點頭》中米家明知郭喬有妻，仍招他入贅。贅婿社會地位低，隨時會被女方休掉，但娶妾者并不少。

    陳輝

來源：北京晚報